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工匠之眼

  • 作者:森山大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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相機不過是部複印機器,而以路上為活動範圍的攝影家,不過是把眼前事態與現象以及從中流逝的短暫時刻,在瞬間用照相機記錄下來的人種罷了。也就是一種工匠之眼。儘管如此,路上的攝影家其實也是獨立的主體,而非全為客體,按下快門那一刻,個人的經驗、記憶、情感,當然會融入其中。但這只是普通的現象,問題不在此。照相時事事拘泥於主體、主觀,並對此深信不疑的想法,反而更有問題。解決的方式很簡單,對我而言,世界所呈現的風貌並不是那麼回事,再反過來看,攝影也並非那麼困難。一旦拖著日常生活的牢騷與憂愁走上街頭,我就不得不與周遭的一切相互感應。當我手持相機漫步街上,我便漸漸進入催眠狀態之中。將鏡頭轉向錯綜複雜的視野,心無二志,不斷按下快門。那就像放電一樣,跟充實感、成就感有點不同,但伴隨著一絲微弱的快感。那就是我在街上攝影的模樣,也是我對攝影的堅持。有著過度類比式體質的我,手上拿的相機竟是極為實用的輕便相機,自己也覺得無解而可笑。

據傳有一位名叫千利休的茶道大師曾說,所謂茶道即是「把水煮開後加入茶葉飲用」。我覺得這種想法跟我現在與攝影的關係非常接近。也就是說,所謂攝影即是「手持相機置入底片(現在則是記憶卡)後隨性地拍照」,如此而已。許多讀者可能會有異議,但我的心情的確如此。我也曾認為所謂攝影是光線與時間的化石,或另一個記憶中的城市等等如此這般的高調,雖然我不認為那些想法有何不妥,但那終究是彼時的假設及片面的解釋。就算現在心裡抱持這樣的想法,也不代表我已經有了達觀的領悟或更深的解脫。反倒是上了年紀,壓力與煩惱仍舊源源不絕,處於繁瑣的日常生活中,也無法對攝影的種種那麼豁達。在永無止境的雜事間,拿起照相機走進那光怪陸離的世界進行攝影行為,早已不基於任何創作意圖或理由,唯有回歸原始動物般的欲望與直覺,此外別無他法。潛伏在我體內的所有欲望,受到路上各種事物反射,短路之後產生「攝影」的瞬間動作,藉此與內心深層欲望聯繫,這就是我的攝影行為。

幸好都市的街道宛如打開了潘朵拉的盒子一般充滿混沌,低俗廉價而頹廢,我舉起相機鏡頭釋放能量,但這城市仍不為所動。人們常說日子平淡無趣,其實路上的悲劇與喜劇多得不可勝數,人類與街道都是強烈且可疑的存在。對於如此錯綜複雜的現象,身為攝影家,唯一的應對方式只有恣意拿起相機,一古腦兒深入這名為街頭的森林,此外別無他法。

在我眼裡,城市是巨大的美術館和博物館。而路上隨處可見充滿人類鮮明氣味的藝術品,不需特地拿起相機進行創作,街道本身就有無數寫實作品。

我之所以不斷更換底片,不斷拍照,便是因為對路上世界有無窮的興趣。藉由成為一個別具眼光的工匠,反而可以看到更多樣化的瞬息細節,不是嗎?先盡可能拍下眼前所見事物,這就是我目前的想法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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